中元节，俗称鬼节，我们家乡都叫“七月半”，并且在农历七月十三晚上烧纸，

做一桌丰盛的饭菜供奉逝去的亲人，甚至放鞭炮和烟花。

特别在大人烧纸的时候会念每一个逝去的亲人，唤他们来领钱，在这一天晚上，

小孩是不能出门的，也不能互相叫兄弟姊妹的名字，这是大忌。
在我家的风俗里，

每年农历七月初，爷爷就会拿着一本皱巴巴的几乎和他一起长大变老的小本子来到我家，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后辈就跟着他一起“写包”。
写包，

就是在封好的纸钱上写着逝去先祖的尊称，

比如：故显考赵某某老大人收、故显妣李氏老孺人收等等。
对于很多逝去的先祖，

我们小辈知之甚少，就连父母也只略知一二，有时候连姓什么名什么称什么都会搞混，

所以爷爷每年农历七月初就是个大忙人了。

老来一事无成、没有积蓄的爷爷也是这个时期最受我们尊敬。
爷爷年轻时是个小少爷，

因为爷爷的爸爸是我们这里大地主家的管家。
在地主阶级时代，

地主管家可是一个身居高位的存在。
据说，在中国闹饥荒，很多人要么饿死，

要么沦为乞丐的时候，爷爷就每天穿着小皮鞋去学校里打篮球，妥妥的资产阶级小少爷。

在我快到十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一张古老的家族合照，

在这张或许是祖上唯一留存下来的全家福里，我第一眼就看见一个很有气质的贵公子，

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手上露出明晃晃的腕表，发型干净利落，身高修长，知青范十足。

黑白相片的背景是四五间瓦房和长满苞谷的土地以及一条清晰的泥巴路，

可以认出我们家平房的前世今生，其他的长辈均是朴素勤劳的农民形象。

他仿佛不属于这张相片。
我们几个孩子又好奇又兴奋地拿着照片跑去爸爸跟前，

指着照片上的人，叽叽喳喳抢着说话。
“这个是爸爸？”我抢先问道。
“是。

”“爸爸年轻的时候头发好长！”哥哥惊叹。
“咦，还抽烟，像个二流子！

”姐姐鄙夷地嘲讽爸爸。
堂姐很快找到她爸爸的身影，因为大伯就站在爸爸身边，

两个人身高差不多，都吊儿郎当的叼着半截烟，下巴微微扬起，看镜头的眼睛似笑非笑。

果然是亲亲两兄弟。
我们哄笑起来。
“咦？我妈呢？”“***还没来呢，***是第二年来的。

”妈妈在一边洗菜做饭，走来走去，不时回头看着我们笑。
“这个是幺爷？”“对。

”“幺奶？”“对。
”“这个呢？”“你们二叔。
”“哇！还是个小娃呢！比我们还小！

”“那这个就是三叔咯？”“嗯。
”“那这个老人呢？”爸爸微微沉吟了一下，

“这个是你们的老祖，我的爷爷，你们爷爷的爸爸。
”最小的堂弟口无遮拦，“他死了？

”爸爸缓缓吐出一缕烟，“过世很多年了。
”“那这个最帅的人是谁？

”我们指着统一认定为颜值担当的年轻人。
“这个……哈哈……你们都认不出来啦？

”爸爸戏谑地瞧着我们。

“……二叔、三叔、幺爷、二爷……我们掐着手指数完家族中的男性长辈，

最后用排除法得出结论：是爷爷！”是啊，

中午还带着我们在太阳底下写包的爷爷是那么年迈，腿脚不便拄着一根不怎么样的拐杖，

他写的字虽然很好看，是真的特别好看，可他捏着中性笔的手抖个不停，

写出来的字迹仿佛也颤颤巍巍。
我们倒酒递到他手里的时候，

他很小心捏着的玻璃杯子似乎很易碎，递到嘴边时白酒已洒出一大半。
妈妈偷偷吩咐我们，

以后倒酒给爷爷要用小一点的杯子，并且只能倒半杯。
他一身老年病，

时常拄着拐杖靠在老瓦房的墙边朝我们家里张望，背后的砖墙泥灰已经开始脱落，

那是他亲手一块一块砌下的砖，传给爸爸做婚房，也庇佑了我们好几年的童年记忆，

那是来到人世最初的感受。
他在望什么呢？眉毛又长又白，

我们怀疑他再过几年就会变成太上老君或者菩提祖师那样，

一堆鹤发连着长长长长的白胡子白眉毛。
到时候会不会有一只猴子飘洋过海突然出现，

请求爷爷收下他做徒弟，然后爷爷突然施展法术，

教那猴子也顺便教教我们筋斗云和七十二变。
“那我要先变一条公主裙！两条！

一条白的一条红的！”姐姐说。
“我要变***，

啼啼啼啼……”哥哥已经做出手握空枪杀鬼子无数的小兵张嘎和民兵葛二蛋的样子。

“我要变一大堆月饼和空心饼！”作为贪吃鬼的我不负本能的想象，

还有软糖、辣片、小辣狗、雪糕……然后我要变成嫦娥，跳舞奔月，摘一颗星星挂在房间，

一颗也许不够，得再放一颗在院子里做起夜的路灯，再放一颗给爷爷奶奶，再放一颗……咦？

到时候爷爷施展法术，要多少有多少！我们明明都在各司其职，

爸爸妈妈忙着上班下班做饭洗碗，我们六个堂姊妹忙着扮家家，

争抢孙悟空和观音菩萨的角色，可是爷爷几乎一整天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看着家里的动静，

无所事事。
但他又不肯配合我们扮太上老君或者菩提祖师，什么都不会玩。

奶奶在爷爷的每一件褂子肚子上缝了一个大布兜，

方便他装解手和擤鼻涕的卫生纸、吃饭擦嘴的帕子。
但由于疏于打理，

爷爷总是穿着脏脏的衣服，我们都很嫌弃他那张洗来洗去反复使用的灰色帕子。

为了节约卫生纸，他有时候直接用那帕子擤鼻涕揣兜里，上厕所则用废报纸废书。

除了七月半写包，爷爷第二受我们欢迎的便是星期五了。
大姑家在镇上做生意，

卖衣服鞋子水果蔬菜，镇上都是星期五赶场，每个星期五大清早，

爷爷奶奶就走路上街去大姑家，帮她家卖东西。

他们晚上走路回来的时候偶尔会带回来一些橘子苹果核桃梨等等，爷爷通常会赏给我们，

就像大姑把卖不完的被别人挑剩的半烂水果“赏”给爷爷奶奶一样。
“小露，快来！

”我独自蹲在水坑边不知道看什么的时候听见爷爷唤我，我一回头，爷爷站在幺爷家门口，

隔着矮土墙伸出手，手里是三个梨子。
我跑过去接过来就放嘴里啃，零几年，家境贫寒，

这对我来说堪比月饼和雪糕。
“三姊妹每人一个哈。
”爷爷看着我，眉开眼笑。
我跑回屋里，

把剩下的两个梨子分给哥哥姐姐，在我们正吃得香甜的时候，爸爸妈妈回来了，

他们给别人家砌房子（爸爸继承了爷爷的砌砖手艺，还学会了粉刷），

回来时两个人身上都是一身灰浆。
看到我们吃梨子，妈妈首先从我们嘴边抢过梨子，

跑出去扔在地上，远远的扔在老瓦房那边，对于爷爷来说很显眼的位置。
我们都快哭了，

梨子还没吃完呢，早知道就赶紧吃赶紧吃，在他们回来之前吃完。

其实这样的状况也有过很多次，爷爷给我们的水果多是半烂不烂的，其实妈妈也舍不得扔，

她会把爷爷给我们的水果切掉烂的一部分，让我们吃好的。

只是这一次爷爷给的水果……似乎全都烂了，果皮果肉软软塌塌的，

我们很少吃到需要花钱买的水果，当然不管这些了。

那是记忆中妈妈第几次和爷爷奶奶吵架呢？数不过来了，一是因为过去太久了，

儿时记忆又不完整，二是因为在儿时记忆中，妈妈和爷爷妈妈吵架的次数……挺多的。
“滚！

烂东西！我们虽然没钱，也不至于吃别人的烂叶子烂水果！”也许语言还要再恶劣霸气一些，

反正爷爷听见了，然后爷爷奶奶一起找上门来和妈妈对吵，各种鸡毛蒜皮剪不断理还乱。

生性软弱的爸爸从来不参与，既不帮谁，也不调和，闭门不出。

于是爷爷再也没有给我们半烂不烂的水果了。
也许是很久以后，又或许只过了一阵子，

爷爷又在矮墙边伸出手，眉开眼笑地和我们说话，悄悄递给我们几个核桃，对着我们耳朵说，

“别告诉***妈。
”“好！”我们很开心，并为此保守秘密，很多很多年。
核桃的壳是好的，

用石头砸开也是好的。
又过了一些时日，我们在星期五的傍晚跑到爷爷奶奶家里，

他们与妈妈和伯***仇恨很少牵扯到我们头上。
也因为与两个儿媳之间的矛盾，

爷爷和我们小孩之间有了一些不足为大人道的秘密。
他们提回来一袋子混合水果，

里面有苹果、梨子、石榴和香蕉，看来这次真是“收获颇丰”！爷爷伸手在袋子里摸来摸去，

挑出一些最好的水果分给我们，我们立刻剥开石榴皮，酸甜可口。
由于得到的水果各不一样，

毕竟挑不出六个完全好的石榴，也挑不出六个瑕疵少点的香蕉，

我们都把分到的水果你一口我一口地交换分享。
爷爷奶奶坐在小矮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