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晨曦里，影子在青石板路上被拉得很长很长。这古驿道上的青石板，多了人工打造的纹路，路面是错落不整的。她提着行李箱在南关的牌坊门口停了下来，环顾着四周，一头黑发从丝质的白衬衣外顺流而下，清晨的微风拂动，她的发丝随着白底紫碎花长裙一起浮动了起来。人到中年，她的身姿显得更加单薄，纤弱。她仰头望着这座高大威武的青石牌坊门，深深呼了口气，仿佛是想把这些年来的疲惫苦痛倾吐而出。岁月是不饶人的，她白皙细腻的皮肤下已埋进些许暗沉，皱纹偷偷爬上她的额头，隐现在了眉宇之间。她不算漂亮，但椭圆的脸庞上五官还算精致，那双不大，却依然清澈的眼睛里仿佛藏满着忧思。离开八年了，这个生养了她三十年的地方，不知经历过怎样的沧海桑田，让她此刻感到如此陌生。八年后的今天，她回来了，但“故乡”却在眼前模糊远去，她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曾经那片葱绿的田野，还有那个装满梦的村院，以及那条通往老家的坎坷蜿蜒的老青石板路，如今都已没了踪影。只有这老牌坊门以及眼前青石板路上深深浅浅伏贴着的绿苔，还存留着难以掩藏的沧桑。穿过牌坊门，她沿着青石板路继续往里走，路面倒是开阔了许多，两旁的空地都嵌满了青石板，只是颜色更深一些。左右高低错落的商铺楼阁檐翘椽飞，灰白色墙体上稀疏嵌着微闪着朱光的古色古香的圆木梁柱。商铺的门户还紧闭着，偶有雀鸟在稀疏的树荫间鸣叫着飞过。哦，这是春天，她差点忘了。这时，天空逐渐清朗起来，一缕阳光从不远处的高楼上斜射过来，她眯缝着眼睛顺眼望去，心里猛一震！一串高大的青石牌坊向她的右前方一字排了开去，再往前看去，七道牌坊是用石台连接在一起的，有一种拔地参天之感，像一队威武的天将，庄严雄浑，圣神肃穆。每座牌坊之间间隔不是很远。啊！这些熟悉的老朋友！不，如今既熟悉又陌生的庞然大物！而今密集、整齐地排列进了这条古牌坊街上。她一激动，便情不自禁疾步向前，可没走几步，灰色皮鞋的细跟竟然踩进了石板缝里，她放下行李箱，蹲下身子小心将鞋跟拔出来。正好路旁茶馆店门被打开了，从门口探头走出一位美艳少妇，冲着西月笑了笑，说：“这石板路不能穿高跟儿鞋的！特别这种细高跟儿。”她尴尬地站在路边，对着少妇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要不进来喝口茶？”少妇殷勤地问到。她摇摇头，一瘸一拐继续往前走。来到第一座牌坊下，她仰头看了看牌匾上的刻字——“邑侯觉罗国大老爷官印欢德政坊”，便认出这是过去位于板栗塆小学路口的那道牌坊。她又举目看向坊顶，对！那顶盖刹尖站着的那只头顶官印的双面公猴依然顽皮地撒着尿，这泡尿一撒就是两百多年啦！她自言自语道：还在撒尿！然后笑了。她曾经在这牌坊下学着小东阳的样儿也站着撒过尿，裤子打湿了，回家被母亲教训了一番。她听到父亲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关于这觉罗国欢的传说。“这觉罗国欢啊，是来自长白山的爱新觉罗氏，是清朝皇族子孙，为了避讳天子的姓氏，省去了‘爱新’两个字的称呼。他刚到我们这里来做官的时候，县城就遭到大旱，百姓闹起了饥荒。为了求龙王下雨，这县令就亲自前往回龙观、龙潭寺求雨，但费了好大功夫，也没求来一滴雨。有人告诉他：‘大人，龙王可能就在不远处的老龙洞里纳涼呢，可能忘记了呼云布雨了。看，大人要不要您亲自去老龙洞求求龙王？’觉罗国欢骂道：‘如此昏庸之王，不顾百姓死活，我求它何用？’于是，一怒之下带人来到老龙洞，用火枪对着洞口一阵乱射。龙王这才从洞里一跃而出，县令大人抓住它的身子舞动起来，边舞边骂道：‘你这龙头！不顾百姓死活，只图自己安逸，要你在这里何用？’”说来奇怪，很快，天空就乌云密布，随之大雨倾盆起来。老百姓不由感叹：这可是咱们父母官大人吁天祈震的诚心和魄力带来的雨水啊，他可是功德无量啊。这之后，咱们县城每年正月初八都要耍龙灯呢！然后，要是再遇到天旱求雨不成，我们就会去“打龙洞”。所以，那上面的公猴撒尿，其实是公侯求雨的意思。”如今，父亲的故事言犹在耳。她轻抚着这座牌坊的石柱，心中五味杂陈。她站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后从这座牌坊的小石台退下，继续往前浏览着一座座牌坊匾牌上的字，这些记录着“忠孝德善”的文字和故事，从小就留存在她的脑海中，如今若隐若现，模糊不清了。她小心翼翼移动着脚步，直到走完最后一道牌坊，她开始怅惘起来。她折转回来，见两百米处的花台边有一条青石椅，便移过去，坐下了。清晨的古牌坊街更添了几分幽寂，行人很少。她看看天空，看看青石路，看看眼前的古牌坊。临街的墙面刷过的白灰和红漆已经有些暗沉了，墙角转弯处已是芳草萋萋。岁月啊，像流水，但来过，终究会留下永恒的踪迹。而永恒又是什么，是新建的古街？古老的牌坊？是牌坊上雕刻的文字？还是那些经久流传的关于忠烈功德的故事？不，这些，在风雨中也终究会逝去。那究竟什么可以长存？钻石？爱？她拥有过，但如今留下的是一地鸡毛。是灵魂？是精神？可兜兜转转一大圈，她的大脑却依然空洞，但她始终在苦苦追寻着一个答案。这时，身后传来《我心永恒》的小提琴声，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闭上眼，认真聆听了起来。悠长丝滑，轻灵婉转的乐音浸入她的耳膜，漫上大脑。像清风拂动纱幔，像泉流低诉幽怨，像细雨轻润心田，渐渐的，这乐音流遍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听着听着，在和煦的晨光下，她感到有点困倦，她的鼻息开始均匀起来，仿佛进入了一个清新的世界，没有喧嚣，没有烦恼。只有月光撒在一块块青石板上，潭湖清澈如镜，星斗倒映在水中，桃树静默在夜色里。这是一个多么纯净的世界！琴音反复循环在脑海中，一会儿，她又仿佛沉浸在了一片冰凌世界里，清雾笼罩着房屋，四周装扮着琼枝玉叶，好一片粉妆玉砌。她的肌肤像月光沐浴过一样清凉润滑，她在自由地呼吸。又过了一会，她仿佛进入了一片无边的花海中，阳光明媚，妙音四起。一位身着白色长衣裙的女子从她跟前的牌坊上飘然而下，与她曼妙地舞动在花海里。需要何等魔力的琴弦，才能在人的梦中唤回那篇清新梦幻的世界？“来，亲爱的游客们，小心地面，请跟在我身后！呀！太壮观了！天啊，这么多牌坊！好像很古旧的啦！”她被嘈杂的惊叹声吵醒了，原来是一年轻的女导游拿着黄色小旗子，带着一队游客正从南关北门进来，然后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导游见人群聚拢在一起了，便用手指将小蜜蜂的麦捏在嘴边，用清脆流利的普通话向游人介绍道：“亲爱的游客们，现在我们到达的第一个著名景点是‘南关古牌坊街’！”导游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首先，我要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座极具古韵的旅游城市——隆昌。隆昌，是因‘隆桥驿’而兴的。早在秦汉时候，这里就被誉为“六路要沖”。因为她东连荆湘、北接秦陇、南通滇海、西驰敘马、东北接安岳荣城、西南通黎雅僰羌，这里是巴蜀古驿道的必经之地。上达成都，下至重庆。因此，在过去，官绅商贾们大量流聚在这里。加上隆昌盛产一样东西，那就是青石。隆昌的青石远近闻名，是制作雕刻石器和碑文的绝佳材料。朝廷和地方官员为了旌表功德，教化民风，宣扬伦理道德，就地取材在这里立下了一道道青石牌坊。之前，隆昌境内沿着巴蜀古驿道，一共建成了69座青石牌坊，另外还有171座镇山门坊，数量之多，规模之大，在全国实属罕见。不过，在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之后，大量牌坊被损坏，现在的隆昌境内，只剩下十七座青石古牌坊了。这十七座牌坊分别安放在隆昌的城南城北两条古街上，成了隆昌城的名片。天下牌坊，荟萃隆昌。隆昌也因此而享有“驿道之县、青石之城、石牌坊之乡”的美誉。过去，这些牌坊大多以6条千年古驿道为存在环境，形象生动、真实丰富地记载了明清时期，巴蜀地区的人文历史进程。今天的隆昌，我们可以这样说：她是一座把城市建筑和传统文化结合起来的城市。从明代隆庆元年设置县制，这座寓意为“兴隆昌盛”的小城，至今已“走”过了四五百年的历程，四五百年的隆昌历史文化，对于绵延几千年的伟大的中华文明而言，不过是一瞬。但是，隆昌这座小城的这一瞬，却以“惊鸿”之姿展现在世人面前。“大家仰头看到这一座座气势雄伟、雕刻精美的古牌坊时，有没有一种身临其中，恍若隔世的感觉？这些古老的中华文化艺术，将一如既往地激励着我们隆昌人，要勤劳智慧、善美孝道、清廉守法。”听着导游对隆昌这一番深情描述，她的心更加激动起来。她想：这是与我相亲相拥过三十年的故乡啊，她教给我淳朴深沉的爱，也带给我深藏于心的苦，这片给过我美好，也给过我怨恨的土地，在我离开你八年后，才明白你对于我的意义！我的心在千疮百孔之时，只想到你，今天，多想再依偎在你的怀抱！给我点点温存吧！我的故乡，我的老家！导游的“小蜜蜂”声音又开启了：“亲爱的游客朋友们：我们不要只惊叹这南关牌坊的气势宏伟，我们隆昌还有北关景区的深刻内涵。这南北关牌坊街，都是按照“四区一街”（即：入口区、牌坊驿道文化区、客栈文化区、民俗文化区、仿古商业街）的功能布局的，这样就形成了两个功能齐备的历史文化旅游区。这些石牌坊是集哲学、历史、数学、文学、力学、建筑学、美学、石雕艺术为一体的古建筑精粹，具有很高的历史文化和艺术价值。总之，我们隆昌石牌坊不仅是伟大精湛的艺术石窟，更是一部立体的地方史书，是古驿道文化和青石文化的重要遗存。这南关景区是在2006年10月01日建成并成功运营，她以“三横三竖一古镇，六碑六牌一千年”为主题，承续着“千年沧桑古驿道，立体史书石牌坊”的文脉。大家看！我们两旁和那前方，有清代民居式庭院，有店铺客栈，还有戏楼亭阁。这是一个集文化、旅游、休闲、购物、餐饮、娱乐为一体的特色旅游景点。”人群发出“啧啧”感叹声！“各位，请看这第一座牌坊！上面牌匾写的什么？”导游故作神秘地问到。“郭，杨陈氏节孝坊！”“是的，这是南关第一道牌坊，在隆昌现存17座牌坊中，编号为001。该坊是为受清朝道光皇帝降旨旌表的节孝妇罗陈氏而建的，传说隆昌南门郊外杨家大院杨开泰之妻陈氏，和丈夫婚后恩爱7年后，不幸重病不起，她悉心照料，但终究无力回天，最后丈夫不幸去世。当天，她直奔金鹅江边投河自尽，才23岁。大家看，这故主楼下当心间为“五龙圣旨匾”，昭显皇恩浩荡，旌表级别很高。这座牌坊建于清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距今已有182年历史。”这时，《我心永恒》的曲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停息，待导游关掉小蜜蜂，牌坊街上又传来嘹亮的歌声：古宇湖的水呀云顶寨的风，青石路上繁华的古牌坊的梦，大开发的新世纪的龙，好一方热土隆昌展翅腾空，踏上弯弯的青石路，你就会来到我的家中，触摸古老的石牌坊，你也会深深地爱上她......她的心渐渐漾起一股暖流。她起身出了牌坊北门，提着行李箱凭着记忆走在了“回家”的青石板路上，这是一条新修的石板路，是沿着高速辅道修成的。但她走到了路的尽头，却没有了老家的踪影。老家，只留在了她的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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