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霍麟在飞机场截住了我。
他真是疯了。
为了赶上最近的一班飞机,不惜连闯十个红灯,还临时买下机票,只为进机场找我。
我没想到,他已经七十岁了,行事还如年轻人一般冲动。
“霍行知。”
我站在登机口前,平静地唤他名字:“就算今天你把我留下,明天也会走,之后也会走,你留不住我。”
当他在睡梦中,呢喃余蓉的名字时,我已知道我俩绝无可能。
余蓉,横跨在我与霍行知之间的一抹鸿沟。
无论她生前死后,鸿沟一直都在。
只是我知晓得太晚而已。
我一字一句耐心向霍行知解释,破碎的心,是再也拼不全的。
亦如破镜难圆。
霍行知身体微微颤着,红着眼眶道:“***有三十天冷静期,我不会签那封协议。
如果你要打官司,就慢慢耗,我会等你回头。”
我没有回答,登上了与他不同程的飞机。
依据霍麟提供的***,去到了一座偏僻墓园。
孩子的墓,和我父母的墓挨得很近,不过三十米的距离。
可就这不到一分钟的路程,我用了整整四十年才走到。
整整四十年。
若是他还活着,现在已至中年。
他会经历成长每一片段,会沐浴在爱中长大,会组建新的小家。
他会喊我妈妈。
而不是蜷缩在这一尺孤坟里,连名字都不能拥有,数十年无人问津!
我哆哆嗦嗦从背包里拿出许多玩具。
一岁时的拨浪鼓,两岁时的贴图,三岁时的积木……一直到十八岁的,第一辆车的钥匙。
泪沾满襟,不能自己。
第一次怨恨自己年老,无法背上更多东西,把这些年缺失的遗憾全部补上。
“没关系,没关系。”
抚摸无名墓碑,我低喃道:“以后妈妈每年都来,你过生日时也来,过年也来,清明也来。
“妈妈每年都带礼物给你,经常和你说话,让你再也不孤单。”
我用带来的六岁礼物,彩色蜡笔,在墓碑上写了几行字。
施宝贝之墓。
爱让你在世间永生。
母泣留。
07我在父母遗居住了下来。
打扫房子时,我发现了一碟录像带。
父母把它珍而重之地锁在保险柜里,收纳于镶宝石的古董盒。
我打电话给表姐,向她借了录像机,观看后才发现,这是我结婚时的录像。
我和霍行知在全市最大的饭店里结婚,无数***巨贾云集,亲朋迎来送往。
就连街边的流水席,也大摆了三天。
夫妻宣誓时,霍行知穿着得体西装,牵着我的手轻笑,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台下角落。
“行知,行知,你怎么不看着我呀?”
他当时答了什么,多年过去我已经忘却。
如今才明悟过来,他目光所向,应是余蓉所在的位置。
所谓的“不离不弃”、“天荒地老”,也是他对余蓉所做的承诺。
自始至终,想的都不是我。
看到此处,我忽然没了耐心,把录像带抽出,放回古董盒。
想了想,又丢进了垃圾桶。
翻阅父母遗留的相片,大多都是有关我的画面。
未成婚前,大多是我的单人照,偶尔有父母作陪。
成婚后,再没了单人影像,都是我与霍行知,或者带上霍麟,少有和父母的合照。
父亲不喜只会舞文弄墨的霍行知,甚少接触。
但在我苦苦哀求下,还是给了我最好的婚礼,足够的尊重。
我活成了大多家庭主妇的样子,把丈夫放在第一位,从而忽视了自己,轻慢了家人。
现在醒悟过来,会迟吗?
我呆坐在藤椅上,想了许久。
念及我对亲生骨肉的宠爱,想起父母对我的疼爱,我想,该是不迟的。
父母的遗愿,是希望我快乐。
无论我做出如何决定,在天上的父亲母亲,也会笑着点头吧。
待在父母遗居的这段日子,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自我的含义。
努力摆脱家庭主妇的模样,我购置最新款式的服饰,听着最流行的音乐,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
追求自我的途中,少不了的本就是无数次尝试。
在我和表姐约好新的旅行计划时,意外发生了。
不速之客闯到了我家。
08霍行知比之前憔悴了很多。
他手里攥着我曾给他的钥匙,休闲衬衫里像是撑着骷髅架子,脸颊也略微凹陷下去。
他是来求我回去。
“静语,家里没有你,我很不习惯。
屋子空荡荡的,我的心也空落落,非常想你。”
“静语,麟儿要***复婚了,他的妻女都在国外等他。
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和麟儿一起去,一家人永不分开。
“那天我不知道你会回来,你过敏了吗?
难受吗?
静语,我去机场前给你买了药的,但忘了从包里拿出……”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我静静听着,观察着他少有的慌乱神情。
我从他的话语里觉出寂寞、愧疚的情绪,但我并不在意。
我耐心地数着,从见面到现在,他共唤了二十五声静语。
比忏悔信中的“余蓉”字眼,还多了两次。
我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驳斥的冲动:“霍行知,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霍行知的脸色倏地变白,嘴唇嗫嚅,张开唇,却没能发出声音。
“写信给死人看,辩解给活人听。
你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事对得起我,哪件事又对得起余蓉?
“余蓉爱你,甘心一辈子藏头露尾,做你暗地里的***。
我也爱你,爱到不惜放弃自我,困于家庭!
“你这一辈子,对不起余蓉,对不起我,对不起死去的孩子,枉活七十,回首往事全是笑话!
皆是遗憾!”
霍行知被我的话震得后退几步,胸脯猛烈起伏,身形俱颤,险些跌倒在地。
“我,我……”一道沙哑嗓音从他喉咙挤出,霍行知双眸一闭,晕厥过去。
09霍行知进了医院,诊断为呼吸性碱中毒。
霍麟连夜开车过来,一见面就不可置信地质问我:“妈,爸这么爱你,你怎么忍心这样伤害他?
你俩携手相伴五十年,就不能稍微低下头吗!”
我不发一言,冷冷盯着他。
伤害?
恐怕霍麟至今还没搞清楚,被伤害的一直是我。
低头?
我要怎样低头,忘记背叛,忘记余蓉,忘记那死去的孩子,当作一切没有发生,没心没肺地继续过日子吗?
我不是圣人,做不到原谅一切。
“爸是我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我不想失去他。
求求你别闹了,别再提什么***。
妈,我给你跪下了!”
霍麟蓦地双腿弯曲,直直跪了下去。
已经双鬓泛白的他,给我磕着响头。
一个,两个,三个,磕得掷地有声,额头都渗出血丝。
换做以前,我肯定心疼得不得了,立马答应他的所有请求。
但现在,我看着这一幕,只觉十分厌烦。
“好了。”
我冷淡地让他起来。
他从地上爬起,面上刚绽发目的达成的喜意,就被我的下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不是我儿子,别叫我妈,更别向我磕头。”
我注视他因慌张而失焦的棕色瞳孔,平静道:“等霍行知醒来,你劝他把***协议签了吧。
里面内容对你俩有利,分割的财产足够你俩挥霍到下个世纪。”
霍麟自觉受到了侮辱,怒不可遏:“你以为爸不想***,是为了你的钱?
他从不稀罕你的臭钱,他只需要爱,需要爱!”
我点头:“是,我知道他不稀罕我的臭钱,可你需要。
你要***,要与妻子复婚,要撑起家庭,你比任何人都需要钱。”
觉察到霍麟瞳孔的细微波动,我微笑下了断言:“霍行知疼爱你,他会为了你妥协的。”
说完这番话,我瞥了眼霍麟放在病房角落的白玫瑰花束,潇洒离去。
当晚,不出意料的,我收到了律师送来的***协议书。
协议末页,霍行知的字迹被液体斑驳。
甚至连“行”字的部首,都晕成了一滩小小的水墨。
“霍先生签字时,哭……唉,他……他托我带句话给您。”
这位年轻律师似乎是不知如何该措词,好半晌才说出完整的话。
他比他的父亲,那位被我父亲雇佣半生的资深律师更加多愁善感。
我摇头,让他不用把那句话告诉我。
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话,纵然知晓也没有意义。
达到***的目的,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霍行知是喜是悲,是感伤还是埋怨,我都早不在意。
我把财产分割的后续事宜继续委托给律师,联系表姐,踏上了计划已久的行程。
那是的旅途。
10在表姐的鼓励下,我拾起了搁置已久的笔头。
在壮美山河的见证下,在风土人情的簇拥中,我开始写旅行随笔。
把途中见过的印象深刻的事物记录下来,再佐以自己的感慨或分析。
曾几何时,我也是个笔者,写些新潮的思想登上刊物,于文海遨游而不知疲倦。
旅途的闲暇之余,我也尝试回忆过往,剖开内心,书写那些伤疤。
渐渐的,我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继放下旧人后,我放下了往事。
婚姻不是人生,它只是人生的一部分。
直面痛苦,反而使我愈加强大。
一个赶完海的午后,表姐将我的随笔和回忆录放在了一家小网站上。
“这么美的文字,值得永远镌刻。
静语,文字是你的力量,不要让它在纸张里消亡。”
我明白她的意思。
她想让网络作为我记忆的另一载体。
就算十年之后,百年之后,依然有地方铭刻着我的人生历程。
但,万万没料到的是。
我的旅行记录被某个网友发掘,截图放在了社交平台上。
七十岁笔者的旅行随笔,令人震撼的观察力。
这让我想起一句诗,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无数网友慕名冲进那家小网站。
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回忆录也被挂上了其他平台,引来众网友围观:丈夫***,儿子是丈夫的私生子,她真的好可怜。
小三做媒的婚姻,想想就觉得窒息。
不知道笔者得知***后怎么熬过来的。
七十岁重新开启人生,敬佩这一往无前的勇气。
有少数人惋惜:那封忏悔信真的很深情,如果当初没有走错路,或许也不会有这么多遗憾。
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误了人,也误了己。
我从表姐口中得知此事时,网上已遍布这些文字的身影。
所幸文中的人名和地点,我都做了化名模糊处理,即使被万千网民围观,也无法影响现实世界。
点开后台,99+的私信塞满了信箱。
最新的一封,是来自婴儿头像的陌生人:羡慕你***的勇气,我也经历过丈夫***的绝望,但为了亲生孩子,还是无奈妥协。
我思索良久,手指在键盘敲了又敲,删了又删,不知如何回复。
人生属于自己,各有各的活法。
最终,我望向窗外许久,回头敲下了一行小字: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11海滩,绿洲,沙漠,孤岛……一年时间,我和表姐去了很多地方。
我带着她,她带着家人,每一次旅行都充满惊喜,对自然产生无尽向往。
自然,***,一字的差异,带来的都是美妙邂逅。
我的旅行随笔越来越多,甚至有几家旅游***社发来了邮件,想要刊登这些文字。
我通通应下,把得来的稿费全捐给山区希望小学。
盼望有孩子能通过我的努力,过得更好一些。
但,每段故事都有结尾,我未料到结尾来得这么快。
某个夜晚,表姐在家下楼时不慎滑倒,就此住进医院。
于次年除夕夜,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表姐似是知晓自己的日子已近,留了段录音给我。
她说,活着的时候,能和亲人去那么多地方,欣赏那么多绮丽风光,今生已然***。
她说,她的遗愿和我父母一样。
希望我永远快乐。
盖白布的病床前,外甥女牵住我的手,说会代替她的母亲照顾我。
“施姨,别哭,别哭。”
她像她母亲一般将我拥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母亲说,你以前最活泼,不爱哭,爱笑。”
活泼,爱笑。
我无声品读着这两词,原来在亲人眼里,我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
我强忍悲痛,破涕为笑,艰难地勾起唇角,不愿让亲人担心。
眼角的泪水被手帕擦去,外甥女柔声说道:“施姨,别走了,留下来吧。”
“静语!”
恍惚间,我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转过身,瞧见霍行知下车向我奔来。
12表姐的死讯,不知被哪位亲戚传给了霍行知。
他陪着我和外甥女一家,走完了大半葬礼流程。
霍行知恭恭敬敬地跪在灵堂,给表姐上了炷香,将装有帛金的信封递给外甥女。
他跟外甥女说,想跟我单独谈会儿话。
在这悲伤庄重的日子,我不敢因私事打搅仪式,于是默默低头,同意了他的请求。
再度见到霍行知,他比之前更加消瘦。
我率先打了招呼,轻声道:“一年不见,别来无恙。”
霍行知摇头,认真地纠正我:“是一年零四个月。”
我不置可否地应了声,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黑衣。
除领口有一条低调的银丝勾勒,此外再无其他装饰。
是父亲葬礼时,我和他一起连夜去商场买下的衣服。
一千八百元,比起他的其他衣服不算昂贵,面料也有些扎人。
可他竟然还留着。
“静语,你写的旅行随笔我看了。
十分优美婉约的文字,一看就知道出自你手。”
“谢谢夸奖。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把风景照分享给你。”
时间果然是最好的良药。
仅隔了一年零四个月,我便能在和他交流时,心绪毫无波澜。
与面对陌生人别无二致。
虽然,上次离别前我已然放下,但再次见面,我的情绪比之前更加漠然。
很有默契地,我们都没提起那篇回忆录。
“霍麟已经***出国了,他让我一起,但我没去。”
霍行知缓缓说着近况,将这些日子发生的重要事情娓娓道来。
我微笑着,倾听,点头,没有丝毫不耐烦,也没有丝毫疑问。
在他的嗓音从温润变得干涩的时候,他问了一个问题:“静语,你还能回来吗?”
他的目光温柔缱绻,如水包裹着我。
我抬眸对上他的瞳孔,从黑瞳望见我的倒影。
恍然生起一种,纵我年华老去,爱人深情如初的错觉。
可我异常清醒,这只是错觉。
霍行知继续说道:“回到我身边好吗?
静语,我一直在等你。”
我唇角的笑意消失,坚定摇头:“不好。”
13自此之后,我再也未与霍行知见面。
所有节日,他换号码打来的电话我全都拒接,***也不回复。
我住进了位于海边的疗养中心,外甥女替我保密***,确保不被任何人找到。
两年后,我听说了霍麟携妻儿回国,想接走霍行知的消息。
但霍行知不肯走。
他对霍麟说,有静语的地方才是家。
面对长期未能规律饮食,不时还有***倾向的父亲,霍麟急得快要发疯。
他通过外甥女联系到我,求我回去劝劝他爸。
接电话的时候,我在疗养中心正在读一本书。
那本书的主题是尊重生命。
我抚摸着书上的文字,让霍麟把电话转给霍行知。
时隔两年,他的音色变了许多,沧桑了许多。
从霍行知的叙述中,我知晓了他正被两名保姆日夜轮流照顾。
他没有***,只是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因为他觉得,关于我的好多记忆都已模糊不清。
“疼痛能让我清醒,也能惩罚我自己。”
面对他的固执,我耐心劝说。
承诺只要他好好生活,之后的每年清明,我都会与他一起去看那葬在墓地的孩子。
但说完承诺,我又忽地想起。
清明节是独属于他和余蓉的时光。
无一例外,每年清明他都会独自伫立于余蓉墓前,将整天时间献给曾经的爱人。
本以为我的提议会遭到拒绝,但令人意外的是,他答应了。
甚至一秒都没有犹豫,立即开始与我商讨今年清明相聚的时间,采买的物品。
一些物品被他反复提及,我一遍遍地赞同,说已经记在了本子上。
结合霍麟之前的描述,我推测霍行知大概有了健忘症的倾向。
他年纪不小了,我不会再***他。
半小时后,霍行知依依不舍地与我结束了通话。
我放下窃听,静静看向窗外。
蓝天白云,壮阔大海。
海风钻进鼻腔,带来潮湿的盐水味。
“施姨,您外甥女又来看您啦!”
门外传来工作人员欢欣的叫喊,我高高应了一声,换上鞋出去。
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已经七十的事实。
整天过得充实而满足,觉得自己仍然年轻。
推***门,外甥女提着行李箱,脸上挂起大大的笑容:“施姨,我工作升迁,单位批了一段长假。
我们去看***吧!”
我回以笑容,点头答应。
生活美妙,未来可期。
人生这条漫长旅途,我一直在路上,未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