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沛初注视赵略上楼，看到十一楼的灯亮了，才驱车离开。

一路上，孟沛初盘了一遍流程，确信自己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孟安明和孟沛霖可以瞒过去，孟寿堂那里不好说，但他顾不了那么多。孟氏股票的抄底，他当然参与其中。放在老黄那里的画，被他抵押了几幅拆借资金。股价即将反弹，他又赚出来了一幅莫奈的《睡莲》。上次他看到她在那幅画前驻足了许久。他一直以为她很喜欢诗歌、艺术这样的事物，但她显然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行至孟氏大厦，孟沛初停了车，静静看着夜幕中的庞大建筑，像一个蛰伏的巨兽。小时候，他和孟沛霖来孟氏，人人都夸他长得好、活泼，转过头又夸孟沛霖稳重、可堪大任。那时孟氏大厦刚刚建好，孟寿堂抓住孟沛霖的手剪开红绸。人群欢呼，摄影机录进去了他躲在孟安明后面小小的脸。而后孟氏不断壮大，他佩服孟寿堂的魄力，更有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内心有团火在烧，灼得他寝食难安，也提醒他审时度势，保存实力。

孟氏收购普渡，最主要的是收购普渡的 RVT-3201 这款药。RVT-3201 是一款针对结肠癌的靶向药物，在治疗结肠炎、克罗恩病等在内的炎症性肠病也有一定疗效。这款药物在进入二期临床时资金告急，此次孟氏注资，再进行三期临床，三期临床之后进行新药申请，就能上市。孟氏的优势在于营销和市场、销售、政府关系等，会加快普渡的这款药物上市。借由这款药物的上市，孟氏会看到原研药带来的巨大利润。

修订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专利法》为补偿新药上市审评审批占用的时间，将新药批准上市后总有效专利权期限延长至十四年。

国内外形势在变，行业也每天都在变。创业艰难，守业更难，难就难在“变”与“不变”上。

收购消息公布正式那天，孟氏的股价就起来了。张璧影给赵略发来一条财经新闻，再没有其他多的话。实验室里众人兴致很高，老张吃饭时多加了一个肉菜，王双双说家里爸妈又后悔当初没有多买一点。因着这一点好消息，实验室五人组吃饭时坐在一起，聊天的气氛格外浓。

“我妈还在那里说，早知道就应该在低点买入，一来么是相信这么大的企业，二来女儿都在孟氏投钱的研究所工作，有什么好怕的？”王双双学着父母的口气，来不及咽下饭菜，道：“他们忘了老早跌的时候快要把我怨死了！”

只有王正有些沮丧：“早知道就在前段时间跌的时候买入了，现在涨了，正好卖出去，也还能赚两三个月的房租呢。”

赵略听到他这句话，道：“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

“国内股市水很深，涨跌的原因都不是你看到的那些。”赵略想起孟沛初在二级市场的一些操作，随口道。但又觉得不能多说，及时收了口：“总之，股市的钱不好挣的。”

王正有些震惊，这是一起工作三个多月来，略姐头一次同他讲除了工作以外的话。

把收购的资料交接完毕后，孟沛初又回到了老样子，找人吃饭、打牌，仿佛前几个月的勤谨都不存在。

在 BP，张放看他一个人在露台上的椅子上躺着，好奇道：“你怎么了？一脸苦兮兮的样子。”

“不是说好不容易休息下来？”

孟沛初手搭在眼睛上，感受夕阳在他脸上摸索，道：“我的人生就是一直在休息，哪有什么好不容易，容易得很。”

张放试着开解他：“又是因为你爷爷和你爸？很多父母本身就是对子女没感情啊，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说着，张放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学他拿手遮住太阳。

张放家里是另一种“秩序”。他是非婚生子，读中学的时候被国际部的男生们勒令在卫生间里下跪。他们的母亲都为丈夫的婚外情困扰，只能把恶投射在婚外情的后果张放身上。孟沛初那时看不惯他们的做法，一脚踢翻垃圾桶，把张放拉起来。孟沛初是有名的刺儿头，孟氏彼时如日中天，那些男孩们便不敢惹他。也有难听的话传来传去，但孟沛初都不太在意。再后来，有了老黄加进来。老黄喜欢打电脑游戏，经常让老师从网吧拎到学校，他们三个人常在政教处写检讨。写得久了，就成了打不散的铁三角。

“我没事，你怎么样？”孟沛初问。

张放家里做的是房地产的下游，伴随着房地产不景气，产能也一缩再缩。张放就很闲，一有时间就往孟沛初这儿跑。张放父亲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长进，这几年，“厂一代”们也都想通了——不怕“厂二代”躺平，就怕“厂二代”折腾。躺平顶多是不争气，折腾可能就把一代人的努力都折腾进去了。张父对张放也多了许多宽容。张放其实挺认可孟氏原来的选择。本来么，老老实实做做仿制药得了。

张放道：“我没事啊，还是老样子。”

“要我说啊，你家这摊子让你哥接手蛮好的。你就跟我们一起玩儿呗。”

“那我可就幸福喽，饿了去老黄那儿吃饭，喝酒来你这儿。”

最后一抹太阳在远处消失，孟沛初起身踢一脚张放的椅子，道：“别睡了，小心着凉。”

张放恍惚从睡梦中惊醒：“这就要吃晚饭了？这么快？”

孟沛初顿了一下，想起孟安明曾指责过他四个字——醉生梦死。

晚上吃饭时，孟沛初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那人告诉他普渡的收购谈判谈得并不顺利，问题出现在科研经费上。

他答：“我只有四个字——事缓则圆。”

又说：“放心，这事儿板上钉钉了，跑不了。”

已近年末，下了一场薄雪，H 城便有些节日的氛围。红的绿的圣诞装置在各大购物中心立了起来。购物商场整日放着时下热门偶像剧的主题曲，大屏幕上滚动着展示好看的年轻男女们日常生活的视频。整个世界都在讨好年轻人。王双双挽着赵略走过，感叹：“出了实验室才感觉活在人间。”

赵略看到路边的烤红薯摊位前排了不少人，有点心动，想自己也要不要过去排一个队，却被王双双拉住，说：“略姐你看这家店，是不是那次给我们开会的孟副总的酒吧？”

“我看他被拍就是在这家店门口诶。”

王双双说着，拿起手机拍了 BP 的门脸儿。赵略拉住她：“我想去那边买烤红薯，你吃吗？”

这一个多月来，孟沛初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但或许他正在那间酒吧和朋友们喝酒。他向她示弱的那天晚上，她非常吃惊，也因为这吃惊对他有了一点不一样的感觉。她觉得他们可能是相像的——都是在这世界上无根的人。她其实觉得他们可以成为朋友，即使她并不认同他的某些做法。

赵略甚至猜测，孟沛初在一开始就盯上了孟沛霖的离婚，二级市场散出去的消息只是一个幌子，他最终的目的是成为孟氏的股东。一般上市公司持股 5%以上就要举牌，她猜他持有的股票应该在 4%～5%之间。抄底这些份额的股票也需要一定的资金调动能力，他在没什么人在意的地方，或许能量已经大到超过很多人的想象。

孟沛初筹集资金抄底，等收购普渡后股价上涨，可攻可退。他可以把股票出掉挣一大笔，也可以以此作为筹码。商业竞争中从来就没有温情脉脉，他也不如外人看上去的一样闲散。别的不说，先于孟沛霖接触普渡的主要管理人员，就说明他孟沛初很有想法。

与此同时，孟沛初正送田凯文和一众普渡的高管出门。

双方道完别之后，一转身，孟沛初就看到赵略在旁边福临街排队买烤红薯。田凯文看到赵略，走过去和她打招呼。不知道田凯文跟她说了些什么，孟沛初就看到她探过田凯文的身体，冲他摆手。她穿得暖和，大羽绒服和围巾，随着身体的动作，围巾滑下来，像一只探头探脑的小兽。

孟沛初很想走过去，帮她把掉下来的围巾围上去。但他被定住了，有一种无力感深深地攫住他。他又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孟沛初，而她是如此美好的赵略。

于是，他看到田凯文捞起她围巾的一端，又被赵略不露声色地拿过去。然后她和田凯文道别，又有一个女孩儿挽住她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他看到她往前走时回头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