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之别,取决于观者所处的境地。
——楔子
“晚上好,麦格教授。”
“阿不思,既然我们不远万里来到柏林,我更希望你能称呼我为‘米勒娃’。”
昏黄街灯下,灰色皮毛的狸花猫化为身着绿袍的女人,她面容严肃沧桑,身形笔挺,金发被岁月洗练成浅淡的颜色,在头顶绾成很紧的发髻,高高的鼻梁上架着方框眼镜,从镜片后面射出两道锐利的目光。
一看就知道,不写她布置的作业,绝对没有好下场。
在米勒娃·麦格的面前,身穿紫色金星长袍的老人洒然一笑。
他的年纪无疑已经很大了,长长的白胡子完全能塞进腰带里,密布皱纹的脸颊上显露出几分孩童的淘气,嘴角始终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长长的鼻子歪扭着,看上去至少断过两次。
正是霍格沃茨的校长,龙血十二种用途的发明者,魔法部梅林一级勋章获得者,国际巫师联合会主席,威森加摩首席巫师,名字和头衔一样长的当代最伟大白巫师——阿不思·珀西瓦尔·伍尔弗里克·布赖恩·邓布利多。
他抬手比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与麦格教授一同沿着勃兰登堡门的街道向前走去,任由夏夜的暖风吹拂他的胡须与鬓发。此时已是凌晨,除了阵阵虫鸣之外,街面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我不明白,阿不思。”麦格教授犹豫了一下,“特招一名德国学生,而且他还是混血巨人……除了海格以外,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令人高兴的决定。”
“你是说这没有必要?”
“至少我看不出来……”
邓布利多转头看向麦格,半月形镜片后那双蓝得惊人的眼睛射出锐利光芒,低声道:“米勒娃,难道你忘了,就在哈利·波特刚刚入学不久。一名格兰芬多的一年级学生,试图在分院仪式上抽出格兰芬多的宝剑?”
“那个学生来自纯血家族。”麦格辩解道,“也许他从父母口中听闻了这个传说。”
“去年刚刚开学一星期,一名拉文克劳一年级学生闯进有求必应屋搜寻拉文克劳的冠冕,这难道也是从父母口中听说的传闻?”
“拉文克劳的幽灵,海莲娜女士的真实身份是——”
“圣诞节。”邓布利多语气强势,“一名斯莱特林一年级学生赶在哈利之前,找到了我特地放在废弃教室里的厄里斯魔镜。他虽然在面对我时回答得滴水不漏,但脑子里却一直想着得到魔法石。”
麦格教授惊讶地捂住了嘴:“梅林的胡子啊,阿不思,你怎么能对学生使用摄神取念?”
“学生?我对此持怀疑态度。”
邓布利多在勃兰登堡门的女神四铜马雕像前停下,抬头仰望高举十字鹰徽权杖、背生双翼的青铜女神像,说:“就在几个月前,一名赫奇帕奇一年级学生先哈利一步,通过了城堡四楼我们设下的障碍,击败了奇洛。更准确地说,击败了伏地魔。”
听见这个名字,麦格教授浑身一颤,险些失态。
邓布利多静静地望着她,提问道:“你知道那个赫奇帕奇用了什么魔法吗?”
麦格教授的牙齿依旧在打颤,面对邓布利多的目光,她微微低下头去,语调含混:“厉火咒……”
“那么请你告诉我,米勒娃。”邓布利多忽然变得像是在对最喜爱的学生提问的老师,“一个麻瓜出身的一年级的孩子,成功用出了魔法界最危险的咒语之一,且收放自如。这合理吗?”
麦格教授缓慢地微微摇头:“确实非同寻常,但这些事情和我们要招收的这名混血巨人有什么关系?”
“除了我刚刚提到的具有代表性的四名学生之外,去年入学霍格沃茨的天才与怪咖数量未免有点太多了。钟爱手枪的,钻研黑魔法的,试图倒卖魔法生物素材的……”
邓布利多凝视着女神的面孔,和蔼的笑容中闪过一丝阴沉:“相较起命运已经注定的伏地魔,这些不受限制的天才反倒更令我忧虑。若是他们心系苍生,确实可以造福一方。可若是他们想要成为下一任黑魔王呢?光是想想他们强大的法力,我便夜不能寐,焦虑万分。”
麦格教授与邓布利多并肩而立,她仰望老人遍布愁容的面孔:“所以……”
“所以我需要一名监管者,在他们步入歧途之前加以约束。我们今天来拜访的这位学生,作为混血巨人的他,天生便拥有强大的魔法抗性。同样因为他是混血巨人,所以不必担心他掌握高深的魔法。还是因为他是混血巨人,海格与他天生的亲近感,会让他自发维护霍格沃茨,这个能让他生活在阳光下的地方。”
邓布利多从紫色金星长袍中抽出一根修长的、疙里疙瘩的苍白魔杖,将其高高举起任由青铜女神像审视。女神的目光在杖身上停留片刻,随即便活动它青铜铸造的脖颈,对邓布利多微微点头。
下一瞬间,牵拉战车的四匹铜马齐齐活了过来,马蹄在雕塑基座上奋力蹬踏,车轮下方的石板在刺耳摩擦声中移动开来,显露出一条通向地下的阶梯。
麦格教授惊奇地说道:“早就听闻德国巫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在柏林修筑了大量藏身处,以此来逃脱那些为第三帝国服务的黑巫师的追杀。没想到如此显眼的地标建筑下,居然也有修建地堡。”
“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都未能有黑巫师发现这个藏身处,苏联巫师在进攻柏林时也对此地视而不见,前后共有五百多名德国巫师借助此处地堡存活至战后。借用一句中国古话,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邓布利多说:“历史课就先上到这儿吧。跟我来。”
他带领麦格教授走下仅容许一人通过的狭窄台阶。通道两侧阴冷的石壁上,那些数十年前用魔杖写下的魔法文字,正用它们猩红的笔划无声诉说着第三帝国的累累血债。台阶盘绕着深入地下不知道多少米,就连魔杖上亮起的荧光都无法穿透铁幕般的黑暗。
麦格教授只感觉这条通道永无尽头,从极遥远处传来的诡异呼啸更是让她渗出一层冷汗。就在她想要问问邓布利多还有多远时,霍格沃茨校长陡然站住了脚。
变形术教授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在了邓布利多的后背上。
“抱歉,米勒娃,我应该提醒一下的。”邓布利多岿然不动,伸手将麦格教授从台阶上拉起来,然后用魔杖在通道左侧的石壁上轻轻一敲。
嶙峋巨石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扇考究的红木门,门上镶着白水晶磨制而成的毛玻璃,等腰钝角三角形的顶饰中央,黄铜字母拼接成一个名字:格里戈维奇魔杖店。
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战争也无法阻止我开门。
邓布利多推门而入,麦格教授快步跟上。门楣上的熟铁铃铛清脆一响,浓郁的木材芳香顿时扑面而来。
相比起对角巷里奥利凡德魔杖店那副年久失修、逼仄肮脏的模样,这里就显得整洁大气了许多,山毛榉木地板上铺着一整张火龙皮作为地毯,枝状吊灯照得沿墙摆放的玻璃柜台闪闪发光。
纤尘不染的玻璃展示罩下,一根根魔杖按照所用木材、杖芯材料、长短粗细,全部分门别类安置在黑天鹅绒的衬布上,随时等待有缘的巫师握住它们的握柄,喷吐魔法的光芒。
几乎是听见门铃声的瞬间,店铺后方的串珠门帘里便冲出一名身穿睡衣的矮胖老人。他面色红润,双目灼灼有神,胡须像是狮子的鬃毛一样髭张着,还带着几分被搅扰清梦的怒气,配合头顶上的红色尖顶睡帽,看起来活像是坏脾气的圣诞老人。
“欢迎光临,请问——”矮胖老人熟稔地念着迎宾词,而就在他看清访客面容的瞬间,立刻提高了嗓门,“阿不思·邓布利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晚上好,格里戈维奇。”邓布利多用德语说,“我想见见你的外孙。”
德国魔杖匠人格里戈维奇,在听见“外孙”这个词的时候,红彤彤的脸颊顿时血色全无。他噔噔噔地走到邓布利多面前,竖起一根粗短的手指,唾沫横飞地低吼道:“我已经在信里说了很多遍了——我!没有!外孙!”
邓布利多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真的吗?我不信。”
“我管你信不信!”格里戈维奇咆哮起来,“给我!出去!”
“霍格沃茨学院已经开始了新一年的招生。”邓布利多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说道,“很遗憾要和德姆斯特朗学院抢夺生源。但我相信,他一定能在霍格沃茨得到良好的教育和培养,包括——”
“就算是德姆斯特朗也不会招收那个杂种!那个玷污血统的怪物!”格里戈维奇的吼叫像打雷一样响亮。
邓布利多的蓝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这么说来,您确实有一个外孙?”
“我——”格里戈维奇一时语塞。
“梅林的胡子啊!”麦格教授忽然惊呼一声,“她是……”
邓布利多和格里戈维奇同时看向店铺后方的串珠门帘,只见一名黑发女人摇动着轮椅缓缓出现,她浑身皮肤透露出一股不健康的苍白,青色血管缠绕在病态瘦削的身体上,甚至能从领口能看见暴突而出的肋骨。
她的脸活像是一个骷髅,但依旧能看出曾经的美丽,深陷在枯黑眼窝中的双眸比黑水晶还要深沉,只是那目光实在是呆板木讷到了极点,望见神情紧张的格里戈维奇后,她用空洞的嗓音说道:“我同意……让我的儿子……去霍格沃茨……”
说完这句话,她眼中最后一丝活力也消失了。就这么呆坐在轮椅上,不说话,不眨眼,连呼吸都十分微弱,像是个令人不舒服的木偶。
“这么说来,她就是你的女儿。”邓布利多语调轻柔,像是怕震碎轮椅上那脆弱的人形,“格里戈维奇家族中最出色的预言家,你外孙的生母,在诞下混血子嗣后疯癫的……蕾娜菈。”
格里戈维奇面色铁青,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到他的女儿面前。麦格教授抽出了她自己的魔杖,生怕格里戈维奇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伤害这可怜又无辜的女人。
但是并没有发生什么弑亲的惨案,格里戈维奇只是无力地跪倒在轮椅旁,仰望女儿那张呆滞无神的面孔,嘶哑地说道:“十二年前,我阻止不了你成为巨人的新娘。十二年后,我又阻止不了你的任性。为什么?我的蕾娜菈,你到底在预言里看到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求求你,告诉爸爸……”
轮椅上的蕾娜菈一言不发,黑亮的眼睛比玻璃还要冷漠,面对格里戈维奇带着哭腔的诘问,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这就是她的回答。
格里戈维奇将脸埋进肥厚粗糙的手掌里,哭得像是一匹瘸腿的驮马。这奇怪的哭声让麦格教授又想笑又难过,她并没有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是收起魔杖,看了看邓布利多。
邓布利多将手搭在老魔杖匠人的肩上,轻声道:“既然这是你女儿的意思,那么我想,是时候见见你的外孙了。”
格里戈维奇抽出魔杖(麦格教授又紧张起来),用飞来咒召唤了一张脏兮兮的手帕,用力擤了擤鼻子,声音响亮地像是在吹喇叭。他抓着邓布利多的手臂站起来,推着轮椅向串珠门帘后面走去,同时含混不清地说:“过来吧。”
邓布利多对麦格教授点点头,示意她在这里稍等片刻,转身跟上格里戈维奇的脚步,走进魔杖店的深处。
门帘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排列着一个个房间,门上用红铜铭牌标着“卧室”、“工作间”、“储藏室”、“病房”之类的名词。格里戈维奇将蕾娜菈推进房门打开的病房里,安顿好女儿后带着邓布利多走向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尽头这扇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门上,红铜铭牌标注着:“儿童房”。
如果忽略这扇门的钢铁材质,以及那些暴突而出的拳印的话,这种布置勉强还算得上是温馨。
“你自己进去吧。”格里戈维奇用魔杖敲打着门锁,“从他生下来到现在,我一直将他关在这里,不让他和任何人见面。”
“包括他的母亲?”邓布利多问道。
格里戈维奇阴郁地点了点头,退到缓缓打开的钢铁大门后面。
邓布利多刚刚往门中迈了一步,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书籍便如炮弹般砸向他的面门。幸亏他虽然年事已高但身手依然敏捷,一猫腰躲过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磅!
大部头砸在钢铁大门上,整扇门都震颤了起来,巨大的声音让邓布利多耳朵一阵嗡鸣,直起腰来看去时,那本书赫然已经深深嵌进了钢铁之中!
这是何等恐怖的怪力!
“哦?真稀奇,那老不死的家伙,居然会让别人来探望我。”
说话之人的声调还带着几分孩童的稚嫩,但已经显现出来自巨人血脉的低沉与沙哑。邓布利多看向这间没有窗户的房(牢)间(笼)中央,只见那张波西米亚风格的地毯上,堆积如山的各类书籍中央,一名身高已经接近成年人的十一岁男孩,正盘坐在地上,漠然地审视着他。
男孩披了一件非常老气的长袍,显然是格里戈维奇穿过的衣服,大小长短根本不合身,小臂和小腿就这么袒露在空气中。因为未曾照射过阳光,他的皮肤比雪还要白上几分。容貌则完全继承了他母亲的优点,生得端正英俊,如希腊雕塑般轮廓分明。
与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满头火焰般鲜红、狮鬃般怒张的长发,十一年来从来没有修剪打理过,如皮毛大氅般从肩头一直披散到地上。
五根深埋在墙壁中的铁链,用枷锁固定于他的四肢与脖颈,其粗重程度恐怕就连成年火龙也无法挣断,长度堪堪够男孩抵达这间牢笼的每一处边角。
联想到钢铁大门上暴突而出的拳印,邓布利多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缓缓接近比猛兽还要强壮的男孩,同样席地盘坐在毯子的边缘,说:“孩子,我是霍格沃茨的校长,阿——”
“阿不思·邓布利多,我认识你。”男孩偏头用下巴指了指他周围高高堆积的书籍,“在书上经常看见这个名字。特别是《近代巫师名录》里,你出现了193次。”
“看来我能免去一番口干舌燥了,你知道的,名头太多介绍起来非常累人。”邓布利多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但男孩依旧面无表情。
十一年的孤独囚禁几乎摧毁了他表达情感的能力,唯一能顺畅表达的唯有愤怒,这主要归功于他每日唯一能够短暂交流的对象,那个视他为杂种却不得不给他送饭的外公。
邓布利多轻咳一声,说:“言归正传。你已经到了该去巫师学校上学的年纪,原本应该招收你的德姆斯特朗学院,因为一些特殊原因——”
男孩第二次打断了邓布利多,冷冰冰地说道:“因为我是个玷污高贵血统的杂种。”
“不,你不是。”邓布利多语气严肃,“孩子,你只是比较特殊,仅此而已。霍格沃茨里也有一名混血巨人,鲁伯·海格,他是我能托付全部身家性命的人。还有许多特殊的小巫师,也在霍格沃茨求学。在此,我诚挚邀请你,成为一名霍格沃茨的学生。”
男孩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符合他年龄的神色,期盼中又夹杂几分惶恐,生怕这只是一场梦:“你是说……我能离开这里了?”
“你能行走在阳光下,你能和同龄人交朋友,你能随意游览霍格沃茨的每一个角落——不过要先完成教授们布置的作业。”邓布利多从怀中抽出一枚羊皮纸信封,上面用翠绿的墨水写着两行字,他将信封递向男孩,“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男孩看了看邓布利多诚恳的蓝眼睛,垂眸望向那封厚厚的信,没有片刻的迟疑,直接伸手夺了过来。
信封上写着:
德国,柏林,勃兰登堡门,女神像下,格里戈维奇魔杖店,最深处的房间,地毯上。
拉塔恩·马格努斯,收。